然而,随着士绅成分和品质的变化,非专业的身份关系逐渐代替了原来地方社会中面对面的关系,在农民眼中,地方精英成为有权威的第三者或外来者。随着考试内容和制度的变化,渐渐地,原来士绅和国家意识形态的有效联系消失了,他们无法再如从前那样,垄断这种联系(Stephen C. Averill,1990,p282),也无法继续通过公务信誉、财产资源和福利分配权来保持自己的权威地位。他们的文化价值(知识)在不断蜕化,官僚化进程却在不断增长(张仲礼,1991)。[3]于是,原来以士绅为中介的上与国家、下与地方社会两方面的政治利益联系都不断减弱,地方社会的内聚不断弱化(Lenore Barkan, 1990,p191)。[4]这些变化显示,地方社会和割据政体正在分散和解体,出现了一个面向国家权力中心的结构重组过程,地方精英的官僚化,正是这一进程的写照。
可以说,上述对“国家政权建设”的理解具有广泛的影响,基本上,“官治”与“自治”的对立假定与这种理解一致。比如,兰金对清朝厘金税的研究得出结论说:“许多戏剧性的例子表明,这种税助长了士大夫的自治管理而非官僚控制”(Mary Backus Rankin:1986,页102)。[10]同样,威廉.罗在他关于汉口城市自治体的研究中,试图从汉口帮会的活动中寻找证据,说明各种行动计划的真正来源,是城市街坊而不是官方(William T. Rowe, 1984,页322)。[11]魏斐德对罗进行了反驳,他说,罗在研究中提及的那些以行会为核心的秘密地方自治机构,不过是由清政府所设立的官方机构,比如,张之洞于1898年响应帝诏,命令成立了汉口商务局。魏在该文的注解中,特别将这一事实定性为“官治”占有“自治”的例子(魏斐德,1994:页36:52)。[12]亚洲学者松村歧夫在《地方自治》研究中,将府县角色的变化,区分为“国家代理人”和“中间团体”,以说明府县角色在战后时期“自治”成分增加(松村歧夫,1989)。[13]孔飞力则在对晚清“乡村自治运动”的研究中发现,在来自社会各界的奏本文献中,“自治”建议的涵义,乃为促进基层社会之地方目标与政府目标达致切合(Philip A. Kuhn,1975)[14]。很明显,“对立假设”注意的是支配权所处的位置,而不是它本身的规范性质。作为一种概念工具,这种对立假定正在“领航”当前的乡村自治研究。
(二)
“国家政权建设”,在欧洲历史研究中,是对一个客观发生的近代化现象的概括。的确,从这个现象中人们看到,分散的、多中心的、割据性的权威体系,逐渐转变为一个(以现代国家组织为)中心的结构。这个结构的标志之一是确立了一个新的政治单位:民族国家建制,它成为新的权威中心,原来分割式的权威结构发生了改变。但这只是结果性的特征,并不是原因性特征。为什么欧洲社会经由不同的变迁途径、最终却集中到民族国家这一形式上,并且取得成功?这是很多学者感兴趣的话题,但是除了认识到权力集中现象之外,我注意到,他们从民族国家的形成历史中发现了它的规范性内涵,正是这些内涵使得权威机构的变迁适应经济变化的潮流、选择了“国家”这种形式。Gellner提出,工业化和现代化浪潮摧毁了从前小而且紧密的政治单位,它们被逐渐地统和(incorporated in)到一个新的国家共同体中去了。对于社会成员的团体归属而言,这种变化产生出一种新的文化界定:随着大众教育和文字的普及,人们互相关联的能力得到发展,因为他们在逐渐地成为一个更大政治单位的成员。这是欧洲民族国家建构(formation of nation states in Europe)的过程,工业化的发展造就了这种必然性(E. Gellner, 1964,1983)。[15]Gellner在提到权力集中向新政治单位—国家的同时,认识到这意味着人们和其原属政治单位的关系发生改变,而这种改变将扩大人们的联系范围,因而更有利于工业化发展。
根据James B. Collins的研究,这一过程首先的特点是君权的集中与扩大。通过改变争执调解权和遗产监督权,君主逐渐取得了主动制定法律规则的权利(而从前的调解权则不具有强大的约束力),并成功地促使这些法律取得了社会的公认。而君主遗产监督权的强化,使他有大量机会控制遗产交易活动──在遗产转移的过程中将遗产易主或充公。这样,公共领地,即由君主控制的公共财产得到迅速扩张,而这种扩张又带动了各项有关公共管理制度的扩展。这些发展的意义是,它改变了过去王室家族遗产不断通过分封过程分化、从而削弱了君主财产控制权的现实,同时,它促进了公地与私地,公共财产与王室家族私人财产的分离。这不仅逐步确立了君主摆脱王室家族的控制、处理公共事务的个人地位,在某种程度上,也促进了王室权力的世俗化发展。这成为国家政权建设的关键性基础。随着君王立法角色的出现,他不再象中世纪那样,只是对已经存在的法律进行解释和监督,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制定法律,他可能废除旧法律并颁布新法律,而且把这些法律转变为国家普遍法律。这种发展使他逐渐拥有了超越任何地方权力的地位,成为一个全国公共事务的管理者(James B.Collins, 1997:p121)[21]。反过来,这种角色的转变又进一步要求君王改变管理家族财产、处理家族事务的“私”务身份,国王及其周围的官吏服务机构,也因此逐渐转变角色,成为公共事务、公共财政的管理部门。也就是说,这些机构从为君主个人或其家族服务,转变为为社会公众服务。
[5] Philip A. Kuhn, Local Self-Government under the Republic: Problems of Control, Autonomy and Mobilization, in Frederic Wakeman and Carolyn Grant eds., The 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,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,1975, p257.
[6] 杜赞奇,《文化、权力与国家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,1996。
[7] Theda Skoclpol, 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,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1979;
[8] A. Doak Barnett,Cadres, Bureaucracy and Political Power in Communist China, New York: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,1967, p 428-9;转引自李泽厚、刘再复,《告别革命-回顾20世纪中国》,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,1995,页264-265。
[9] Kathryn Bernhardt, Rents, Taxes, and Peasant Resistance-The Lower Yangzi Region, 1840-1950,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92;
[10] Mary Backus Rankin: Elite Activitism and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: Zhejiang Province,1865-1911,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,1986,p102;转引自魏斐德,“清末与近代中国的公民社会”,载汪熙,魏斐德主编,《中国现代化问题-一个多方位的历史探索》,复旦大学出版社,1994,页23。
[11] William T. Rowe, Hankow: Commerce and Society in a Chinese City,1796-1889,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84,p322;
[14] Philip A. Kuhn, Local Self-Government under the Republic: Problems of Control, Autonomy and Mobilization, in Frederic Wakeman and Carolyn Grant eds., The 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,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,1975, p257.
[15] E. Gellner, Thought and Change, London: Weidenfeld and Nicolson,1964; Nations and Nationalism, Oxford: Blackwell,1983; 转引自Tom Bottomore, Political Sociology, London: Pluto Press,1979,pp78-79.
[16] Charles Tilly,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, Introduction,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,1975; Charles Tilly, ed., Coercion, Capital, and European States:AD1900-1990,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1990;
[17] Gianfranco Poggi, The Nature of the Modern State, (source: Gianfranco Poggi, The State: Its Nature, Development and Prospects, Cambridge, Police Press,pp.19-33,198, 1990);in M. Waters, ed., Modernity: Critical Concepts, Vol. 3,p265.
[21] James B. Collins, State Building in Early-Modern Europe: the Case of France, Modern Asian Studies (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) Vol.31,No.3,1997, pp603-633;